康乾時期的輿地測繪:中國的"地理大發現"
2018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故宮的《絲綢之路山水地圖》首次向公眾展示,引來各方熱議,也引起學界對中國古代輿地測繪、疆域、交通歷史的關注。本文詳察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地理測繪背景及實況,意在表明清前期輿地測繪的西學東漸,代表著國家治理技術的“近代化”過程,也是中國國家現代轉型不可忽視的環節。
法律地理學視野中的康乾輿地測繪
晚明時期天主教耶穌會東來,以學識叩開古老中國的大門,掀起第一次西學東漸的浪潮。一五八四年(明萬歷十二年),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結合中西地理知識,在中國廣東繪制印行“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圖》。該圖建基于西方地理大發現所驗證的“地球學說”和“地圓說”,對當時的中國極有啟蒙意義,影響晚明中國士人制作出一批以大明疆域為中心的世界地圖。利瑪竇地圖原本如今很難考辨,今天傳世的是由之衍生出的一六〇二年李之藻刻本《坤輿萬國全圖》。
耶穌會主導的西學東漸潮流從晚明持續到清代中葉。一六七四年(清康熙十三年),欽天監監正、耶穌會教士南懷仁在中國繪制成《坤輿全圖》,采用了當時西歐普遍采用的地圖繪制方法——球極平面投影法。該圖由兩個半球圖組成,東半球為亞洲、歐洲和非洲;西半球為北美洲和南美洲。利瑪竇的《山海輿地圖》和南懷仁的《坤輿全圖》,在中國地圖史上處于從古代坤輿圖向現代地理測繪圖的過渡階段,但它們還不是現代地理學和測繪科學意義上的實測地圖。中國第一幅按照現代測繪方法與技術制作的官方地圖是清代的《康熙皇輿全覽圖》。中國的國土測繪意義上的系統性大地測量,開始于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大規模輿地測繪。
筆者將從法律地理學視角考察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引入西方測繪科學技術,持續開展大規模輿地測繪的過程及其歷史與現實意義。國家政權組織的地理測繪,不僅是地理狀況的考察,也是政權建構、法權意識和領土疆域觀念的表達,作為國家地理工程的康乾輿地測繪,反映著清代早期從西方引入近代國家治理技術的問題。
康乾輿地測繪的時代戰略背景
古今中外大部分情況下,實地的地理測繪都首先服務于軍事目的。康乾輿地測繪亦然。所以我們首先了解一下清廷當時開展測繪的戰爭與戰略背景。
一六四四年清軍入關建政北京后,清廷面對的全局性威脅有兩個——東南方的故明復辟勢力和西北方的準噶爾汗國。一方面,西北方的準噶爾汗國一直覬覦內外蒙古和青海西藏,力圖與清政權分庭抗禮。準噶爾一直挑戰清帝一六三六年繼承自黃金家族嫡系察哈爾部的蒙古大汗之法統。另一方面,反清復明勢力一直挑戰清廷入主中原的正統性,謀求驅除滿洲統治。東南方的故明復辟勢力從南明政權延續到三藩叛亂最后到臺海的明鄭政權,與歷代王朝更迭不同的是,長江沒能成為讓反清復明勢力割據南方的天險,取而代之的是海洋屬性的臺灣海峽。一六五九年,南明政權丟失昆明;一六六一年,吳三桂領軍殺入緬甸俘虜永歷帝,鄭成功的海上集團正是在這一年感覺大陸斗爭無望,發動臺灣之役以求一海外基地,保存故明燈火的。
對當時的清廷來說,其他方面的威脅都是地方性的,只有南明余部和準噶爾汗國的挑戰是全局性的、顛覆性的、關乎政權是否成立的。所以清初的帝國大戰略力扛東南與西北兩個對立的地緣方向,最終以軍事征服臺灣和徹底消滅準噶爾來解決兩大挑戰。在其他地緣方向,清廷的戰略一直是安撫收納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兩個方向,清廷力量和清軍以和平保衛者和黃教衛教者的身份進入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并在兩地逐步從宗主權領有者走向主權者。有關清帝國的建構過程,針對明亡清興、南明余部和臺灣東寧政權的研究已經很深入,但是針對清政府與準噶爾汗國之間的大博弈和清準戰爭的系統性研究,今天仍然乏善可陳。
很多國人依然把清準戰爭當作一場地方叛亂和平叛戰爭,這樣實際是將其從清帝國建構的全局性層面下降到地方性層面。我們應該正視,清準大博弈和清準戰爭具有與明亡清興類似的歷史意義和政治意義。這個國家大戰略歷經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而這期間的對俄外交以及康雍乾三朝的輿地測繪,都與上述大戰略有關。
在政治地理學上總體地看,康乾輿地測繪要放在清準大博弈和清俄關系的國家戰略背景中來理解。一六四九至一六八九年間四十年斷斷續續的中俄邊境沖突和政治危機,讓康熙帝意識到對兩國權界包括領土邊界進行精確勘分的必要。中俄兩國間的一六八九年《尼布楚條約》、一七二七年《布連斯奇條約》和一七二八年《恰克圖條約》,既是清俄沖突解決和關系穩定的戰略支柱,明確中俄之間的領土、通商和人口管理之權界;又是清政府對準噶爾大戰略的一部分,通過穩定中俄關系來遏制準噶爾汗國與俄國的勾連。
康熙皇輿測繪實況
欽天監是明清兩朝掌天象物候、堪輿測地、修訂歷法的官方機構。與地理學西學東漸緊密相關的,是天文和歷算領域的西學東漸。從明末天主教進入中國到一七七三年羅馬教廷解散耶穌會,總共有四百七十二位耶穌會教士在中國活動一百九十余年。大量精通近代科技的耶穌會教士進入欽天監服務。清軍入關之際,湯若望用西法修訂的新歷被清廷定名為《時憲歷》,一六四五年(順治二年)頒行天下使用。清代自建政北京起,直到道光年間,除了康熙帝親政前發生的“歷法之爭”年代之外,欽天監監正都由來自歐洲的天主教教士擔當。清代所用歷法完全源于西方近代天文學,可以說天文歷算和輿地測繪是中國最早西化的學術。始自一七〇八年、終于一七七二年的康乾輿地測繪,正是由欽天監負責執行的。
明末徐光啟曾與利瑪竇合作編譯《測量法義》與《測量異同》等書,引入了歐洲十六世紀發展出的三角測量法之理論。《尼布楚條約》談判過程中,法國教士張誠向康熙帝展示出西洋新式地圖的優越性。總覽萬方的國家治理和軍事征戰的需求,要求一份準確的版圖地圖,康熙帝決心使用西洋新法測繪一份全國地圖,于是一面派人到廣州、澳門招募有科技才能的西方教士,一面派欽天監的法國教士白晉回法國招聘學有專長的傳教士來華,順帶采辦儀器,同時還在欽天監以西洋測繪新法培訓中國測繪人員。
經過十幾年的培養人才、購置儀器、局部測繪樣圖等前期準備工作,全國測繪才正式開始。一七〇八年,康熙帝詔令開啟測繪《皇輿全覽圖》。實地測繪前后進行十年,實測經緯度值的地點有六百三十余處,實測范圍東北至黑龍江入海口,東南至臺灣,南至海南島,西北至哈密地區,西南到雅魯藏布江上游。多數地區使用三角測量法來精確定位,少數偏遠地區使用天文測量法。參加測繪的主要是法國教士,有白晉(Joach Bouvet)、雷孝思(Jean-Bapitiste Regis)、杜德美(Pierre Jartoux)、山遙瞻(Guillaume Fabre Bonjour)、湯尚賢(Pierre Vincent de Tarte)、馮秉正(De Mailla)、德瑪諾(R. Hinderer)等,此外還有葡萄牙的麥大成(Jean Francisco Cardoso)和德意志的費隱(Xavier Ehrenbert Fridelli)等。一七一七年,各地的實地測繪完成,各個團隊攜帶資料回到北京,由杜德美主持編繪全國總圖。當年制成康熙五十六年木刻版《皇輿全覽圖》,有總圖一幅,分省區圖二十八幅,但青藏高原尚多空白,準噶爾汗國所在的天山南北和阿爾泰山兩翼尚未納入版圖。
上述木刻版制成后修訂擴展成銅版,成為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皇輿全覽圖》。該圖在中國地圖史上第一次采用現代經緯網和投影法,以經緯網分幅,以緯差8度為一排,共分八排,總共制銅版四十一塊。采用桑遜投影法(等積擬圓柱投影),以通過北京的經線為中經線,按1∶140萬-150萬的比例繪制。相對于前一年的木刻版,這一銅版圖補充了西藏地區,分省區圖增至三十二幅,其中“內地”十六幅為十五省和朝鮮半島各一幅,邊外十六幅。圖中的河流山川、行政區劃與城鎮關隘,都按照現代地圖學方法標注得很清楚。其涵蓋范圍北至貝加爾湖,東北至庫頁島和朝鮮半島,東南至臺灣島西部平原(臺灣島東部高山地區為空白),南至海南島 ,西至拉達克土邦 ,西南至尼泊爾,西北至伊犁河、塔拉斯河所在七河地區。文字方面,康熙五十八年《皇輿全覽圖》在內地各省標注漢字,滿蒙藏地區注滿文,故后人又題名此圖為《滿漢合璧清內府一統輿地秘圖》。一七二一年又一次修訂,刊印康熙六十年木刻版,此版文字全部為漢字。
康熙皇輿測繪過程中誕生了第一幅完整描繪青藏高原的地圖。繪制青藏地圖首先是出于軍事目的,為清廷后來經營西藏做準備。早在全國測繪開始之前,一七〇四年康熙帝就派出侍衛大臣會同地方官員詳盡考察黃河源頭,此外一七〇九至一七一一年清廷欽差大臣首次入藏時曾用舊法繪制行軍地圖。在系統化的全國測繪工程中,一七一四至一七一六年,經過欽天監培訓的兩位高級喇嘛和一位理藩院主事,帶隊前往青藏高原實地勘測,直到四河源頭的岡波仁齊雪山,于一七一七年完成第一幅青藏地圖。此圖在西藏邊境明確標注出朱母郎馬阿林(珠穆朗瑪峰)。
第一幅青藏地圖測繪期間,青海和西藏尚是藩屬于清帝國的和碩特汗國(一六四二至一七一七),屬于清廷和準噶爾汗國戰略角力的一線,內部政教關系極為微妙復雜,入藏測繪團隊可謂肩負著清廷的特殊使命而深入雪域。今天的歷史研究者驚訝于清準大博弈時期清廷在遙遠的拉達克土邦都建立了有效的情報網,對比青藏地區的地理測繪,可知殊非孤立事件。第一幅青藏地圖繪制出來的一七一七年,準噶爾汗國攻入拉薩,擊垮和碩特汗國,從一七一七年直到一七二八年清廷駐藏大臣正式設立,西藏處于十多年的混亂期。一七一八年清軍應和碩特汗國請求,第一次入藏,兩路人馬全軍覆沒;一七二〇年清軍第二次入藏,驅逐準噶爾軍,方才建立噶倫制度,著手直接監管西藏事務,并對青藏高原補充測繪。后來乾隆帝于一七五〇年派遣團隊實地測繪了新版西藏地圖。
《康熙皇輿全覽圖》“積三十年之心力,核億萬里之山河”,在中國地圖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此后至民國初年的中國官方地圖和西方各種中國地圖,在基本結構上都淵源于康熙圖的基礎性工作。這是一幅當時世界上范圍最大、引領測繪技術的實測地圖。李約瑟認為此圖“是亞洲當時所有地圖中最好的一份,而且比當時所有的歐洲地圖都更好、更精確”。康熙皇輿測繪過程中,教士們首次發現子午線上一度的長短因緯度高低而異,在地理學史上為牛頓首倡的 “地球橢圓說”提供了最早的實證——而歐洲首次實測驗證“地球橢圓說”是法國于一七三五至一七四四年間的大地測量。
雍乾兩朝輿地測繪的推進
雍正帝繼承了康熙帝的輿地測繪事業。雍正年間,清準大博弈的軍事行動頻繁,推動著大地測量和地理信息收集。在康熙朝欽天監大規模測繪的基礎上,雍正朝輿圖測繪的工作重心轉到了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根據欽命和軍機需要制作各種專門用途的地圖或者區域圖。一七二七年以前,輿圖繪制在內務府造辦處下附屬于自鳴鐘修造處,一七二八年起,內務府造辦處下成立了專門的輿圖處。
雍正朝測繪的成就是,吸收西方地理學新進展,加入新收集的資料,使用新的投影法制成《雍正皇輿全圖》。《雍正皇輿全圖》涵蓋的地理范圍遠超出實測范圍,在康熙圖基礎上向北向西擴大,北到北冰洋,西到奧斯曼帝國和俄國波羅的海沿岸,西南到印度洋,實際上是一幅亞洲大陸全圖。雍正圖的國內部分是以康熙圖為基礎,根據建置情況進行修訂增繪,尤其根據貴州改土歸流的進展補上了苗疆地區的空白;國外部分則是參考從耶穌會渠道和俄國渠道獲得的外國圖籍資料而成。雍正圖的地名注記,比康熙圖增多三分之一。康熙五十八年銅版《皇輿全覽圖》是梯形八排的結構,而雍正七年(一七二九)《皇輿全圖》刻版以緯差8度為一排,有直格十排,因此又名《雍正十排全圖》。
所謂投影法,就是把地球圓形表面的全部或部分壓縮到一個平面地圖上。投影法的思想最早出自古希臘的地圓學說中。康熙圖使用桑遜投影法(等積擬圓柱投影),除北京所在的中經線與緯線相互直交外,其余經緯線皆相互斜交。而雍正圖改為墨卡托投影法(正軸等角圓柱投影),經緯線完全直交,因此又名《皇輿方格全圖》。尼德蘭地圖學家墨卡托于一五六九年發明墨卡托投影法,但是其所蘊含的正軸等角圓柱投影理論要到到一五九九年才由賴特(Edward Wright)的《航海中的某些錯誤》一書清楚揭示出來。墨卡托投影的地圖上,長度和面積變形明顯,但優點是球面上的等角航線(loxodromes)在平面圖上被表示為直線,也就是保持了航線方向和相互位置角度關系的不變,進而可以繪制出有關風向的恒向線(rhumblines)。因而墨卡托投影的地圖常用作航海和航空的領航圖。如果循著墨卡托投影地圖上兩點間的直線操作航行,方向不變可以一直到達實際目的地,它給船艦和航空器在航行中辨別航向帶來很大方便。
墨卡托投影法在西方得到普及應用要到一七〇〇年前后,此時法國皇家工程隊的海圖測繪就全面采用了墨卡托投影法。《雍正十排全圖》改用墨卡托投影法,也是這一地圖學潮流的體現。很明顯,《雍正十排全圖》使用墨卡托投影法主要是出于軍事目的,要保證清廷在戰略部署和清軍在沙漠戈壁草原行軍時方向辨別的直觀簡易性。沙漠戈壁草原中的交通猶如航海,除了要考慮距離長度之外,更重要的是辨別方向。蒙古人傳統的方向觀,就是根據風向而定的,這與墨卡托投影法中有關風向的恒向線觀念正好契合。沙漠戈壁草原中,距離長度使用類似《鄭和航海圖》一樣的傳統交通圖就能解決,而在清廷較廣泛使用自鳴鐘和基本天文儀器的情況下,墨卡托投影的地圖能做到方向辨別和定位上的一目了然。墨卡托投影地圖的另外一個優點是,它可以跟用中國傳統的“計里畫方”法繪制的小范圍簡易地圖實現銜接,在戰爭中切換使用。因而《雍正十排全圖》所使用的墨卡托投影法,經常被誤認為是退回使用了中國傳統的“計里畫方”法。實際“計里畫方”法根本沒有考慮到地球曲率和投影問題。
《康熙皇輿全覽圖》中有關西域新疆的分區圖只有《哈密全圖》和《哈密噶思圖》,康熙和雍正兩朝在西北方向的實測都只到哈密地區。一七五五年清準戰爭進入最后階段,乾隆帝于一七五六年詔令匯集學術團隊編纂《皇輿西域圖志》,采用實測考察與文獻考證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來收集資料,于一七六二年成第一稿。《皇輿西域圖志》編纂過程中,乾隆帝于一七五六年和一七五九年兩次派遣團隊測繪西域輿地,在天山南北實測將近九十個地點,完成西域新疆的分區地圖。《皇輿西域圖志》和西域新疆地圖,往往將清代地名與漢唐地名一并標注,將圖中所繪之地與傳統史志記載建立對應關系,同時突出新疆的交通臺站體系和新建政區,體現清政府對新疆的軍事控制和管轄治理。在西域新疆地圖和一七五〇年新版西藏地圖的基礎上,教士宋君榮(Antonius Goubil)從海外收集了中西亞地區的地理資料,于是乾隆帝任命欽天監的法國教士蔣友仁主持續編和修訂康雍時代的《皇輿全圖》,于一七六〇年完成木刻版,次年成乾隆二十六年銅刻版《皇輿全圖》。
一七六四至一七八四年,乾隆帝實施另一項國家工程,修訂續編全國地理總志——《大清一統志》。在此過程中出現康乾輿地測繪的最后一筆,即一七七二年欽天監團隊完成測繪帝國西北角——唐努烏梁海地區,制作分區地圖。隨后乾隆二十六年《皇輿全圖》得以修訂,于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前后制成最終的銅刻版《乾隆皇輿全圖》,銅版共一百零五塊。地圖不僅是地理狀況和地理觀念的反映,也是政權建構和法權意識的表達。這一最終版的《乾隆皇輿全圖》成為清代極盛期疆域的標志與皇權的象征,乾隆帝通過地圖語言表達了他實現皇清一統、海內歸一的文治武功。
《乾隆皇輿全圖》改回使用桑遜投影法(等積擬圓柱投影),比例尺約為1∶140萬,以緯度5度為一排,共十三排,故又稱《乾隆十三排圖》。乾隆圖與雍正圖的廣袤四至是相同的,都是亞洲全圖,“南至瓊海,北至俄羅斯北海,東至東海,西至地中海,西南至五印度南海,合為一圖,縱橫數丈,而剖分為十三排,合若干葉,每葉著明經緯度數 ……從古地圖未有能及此者也”。但是乾隆圖收入的地理信息比雍正圖豐富得多,號稱“傳三十六國之規模,宏二千余年之聲教”,所以《乾隆十三排圖》又稱《天下輿地全圖》。《乾隆十三排圖》制成銅版后印制很少,藏于內務府輿圖房秘不示眾,所以后人稱為《乾隆內府輿圖》。
在中國古代,一方面是軍事機密的定位,一方面是天文堪輿的神秘主義傳統,使得高精確度的地圖,多被官方歸為不可輕易示人的“內府秘圖”,一般百姓無緣目睹。康乾輿地測繪的技術和過程,作為軍機而秘不外宣,當時并不為國人周知。清代三大實測地圖集作為國家機密,深藏內務府,僅限軍機高官才可一睹。清朝中期的地方政府和民間學者在繪制地圖之時,仍然采用中國傳統的形象繪法,近代測繪技術和地理科學未能在社會上普及并推動中國地圖學整體邁向現代化。在數量上,傳統地圖仍然是清代地圖制作出版的主流。
相反,參與康乾輿地測繪過程的法國教士,將康乾輿地測繪的資料和中國地圖帶到歐洲后,沒有進入中國民間的官方地圖,反倒在歐洲廣泛傳播,進入各種地理圖書。十八世紀法國波旁王朝的皇家首席地理學家唐維爾(D’Anville),利用耶穌會教士傳回歐洲的實測資料,繪制出了精確度非常接近現代地圖的中國地圖。這些中國地圖最先作為插圖,發表在一七三五年出版的杜赫德《中華帝國全志》上,一七三七年以地圖集的形式單獨出版,名為《中國新圖集》(Nouvel Atlas de la Chine)。唐維爾中國地圖是西方地圖學走向近代科學的代表性成果,自問世以來,就被西方作為有關中國和東亞的權威地理資料,直至十九世紀中期才被更精確的地圖所取代。
“疆域國家”與國家治理技術的改進
十七和十八世紀波旁王朝治下的法國,絕對主義國家的治理技術高度發達,地理測繪技術也獨領世界之風騷。康雍乾三世的輿地測繪,都從法國天主教會引入了當時前沿的測繪專家,應用了當時歐洲最新的地理科學和測繪技術。這里凸顯的是,如此規模的測繪工程需要一個起支撐作用的龐大系統組織,也就是政權所代表的綜合國力,因此康乾輿地測繪是一項反映著清帝國上升過程的國家地理工程。從國家治理技術的發展來說,十八世紀分別發生于東西方的康乾輿地測繪和法國國家地理測繪,是當時領先世界的兩大國家地理工程。
持續時間超過一個甲子的康乾輿地測繪工程,產生出清代國家地理乃至全亞洲地理的三大實測地圖集,形成了以往中國地圖史上不曾有過的高峰。
上述專業化治理技術的引入,一方面是傳統學術中自先秦以來的實學積累在清初的勃發,另一方面是晚明以來天主教傳教士和西歐商業勢力東來所帶來的近代科技更新和理念更新。此中當然也有歷史的偶然性。康熙時代的清政權處于上升期,整個政治精英層有一定的進取心來容忍甚至接納外部知識。康熙帝本人勤奮聰穎,勵精圖治之余喜歡鉆研實學。他通過耶穌會教士階層涉獵跟進西方天文、歷法、地理、數理等知識進展,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康熙帝一首《詠自鳴鐘》詩中有“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的說法,明確反映了他對西方知識的開放態度。
有論者提出,中國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興起,是一個歷時三個世紀的國家轉型過程。此一過程由三個關鍵環節所構成:首先是清代前中期的多族群疆域國家的打造,這個打造是超越西方的帝國概念的;其次是十九世紀后半葉從疆域國家向近代主權國家的過渡;最后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統一集權的現代國家的肇建(李懷印:《中國是怎樣成為現代國家的?——國家轉型的宏觀歷史解讀》)。“疆域國家”概念是社會科學回溯歷史資源后的一種理論重構。康乾輿地測繪作為一項國家地理工程,更是“疆域國家”的題中之義。清代前期引入的一系列帝國治理技術,都可歸入這個“疆域國家”的范疇下。一旦康乾時代清廷官方清楚表達了“中國”概念是多民族統一體之后,這種觀點就在地理學和地圖上反映出來。清政府通過洋為中用的測繪技術來制作和收集國家地理信息,通過國家地理信息來證明大清的版圖組成部分,為國人后來普遍接受現代中國的疆域遠超過明代疆域這一觀念打下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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